每一个人的黑夜都是一口幽深的井，无比的深黯，看不见底。当风吹过屋顶的时候，正是凌晨两点，白日的疲惫把一个人送入梦乡，一个无比甜蜜的梦是被一场风给刮醒的，我睁开眼，屋子里漆黑一片，一声接一声的风，落在窗外的大地上。
周围是一些农户，房子破旧，可能是房子漏风漏雨，农人在房顶上搭了铁皮。昨夜的风，似乎要把铁皮卷起来，它狠狠地拽它们、扯它们，铁皮啪嗒啪嗒地响着，那种声音穿越着幽深的夜晚，长途奔袭，散落在不同性情的人耳里。
我醒来时，听见了它，这风刮得太可怕了，把我的窗户弄得啪啪直响，窗户似乎要散了。我担心下一刻我的窗户会冲下来，扑在我的身上，我就这样盯着它，一动不动。我承认，此刻的我，骨子里充满了恐惧与憎恶，我与时光对峙，与黑夜对峙，我期望的黑夜是安静的，那绵绵无尽的夜色为我们铺下一张安稳的床，我们就睡在上面，而此刻呢？
风成为野兽，在田野上呼啸着，说实话，当听见风把铁皮弄疼的声音，我才觉得这个夜晚或许该失眠了。站在窗户前，看见一个县城的灯火都灭了，我相信，这个夜晚肯定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，再也睡不着了。他们也躲在黑夜里，像一只只潜伏在黑夜中的小兽。他们恨不得张开嘴，把风吞了，一个夜晚就这么消失了，第二天，一定有一种萎靡的精神和一个疲惫的身体结合在一起，即便如此，也必须应付各种公文与任务。我似乎看见白天的各种表情，高冷，谄媚，呆板，狡黠。我在各种人之间穿梭，头快要炸了。
在这个夜里，我的宿命被一场风改变了。本来，这个夜晚我应该陷入甜蜜的梦里，或者一觉到天亮。可是没有，我被夜里的一场风吹醒了，面对着辽阔的黑，我在室内踱着步。
天空有些星星，我想，这风这么大，能把它们吹走吗？
在我的意识里，总觉得星星是挂在天空的灯，我觉得，风那么大，肯定会把它吹下来。这样的想法在我童年的时候都闪现过，那时候，我怕星星落在我家的房顶上，怕它们把房顶燃烧了——家太穷了，没钱修葺啊！天一亮，我就冲出屋子，看我家的房顶，看院子里有没有落下来星星。失望的是，院子里没有，水桶里也没有，村庄里也没有。
风，改变不了星星，那么能改变其他事物吗？
我觉得能，院子外的那棵槐树，就被一场风吹弯了腰，从此以后，再也没有直立过。每次我躺着看它，就想起了那场风。
一场风对于村庄的改变，微乎其微，可是对于那些细微的草或者是柔弱的树，却是一场灾难。它们被风压在黑夜里，变了模样。第二天醒来以后，觉得这个村庄，变了一些，具体哪里变了，我也说不清楚。
夜太黑，我必须躺在床上，闭上眼睛，以此对抗大脑的清醒。
不知为何，我总想起以前的事，这些事重要吗？我觉得它和日常生活一样，构成人间的一部分，最后消逝在风里。一种淡淡的忧伤，从夜色里浮起，她是一个个子不高，圆圆的脸，透着深潭一样光芒的女孩，又站在楼梯上等我，她问我昨夜做梦了吗？梦里可遇见了她？
我把一个少年的耿直，演变成一种突兀的伤感。随着我的一声“冇（mou）”，一个女孩再也不见了，那种淡淡的喜欢，又还给了岁月。此后，只剩下两个陌生人，在一个校园里读书，最后各自去了想去的远方。
风会吹走一切事物，包括一个人的气息。淡淡的味道消散了，多年以后，我想寻找那种明媚的童真，却再也找不到了，我问风，风也不理我。
人是一个奇怪的动物，多年来不在意的一个往事，突然被一场风刮来了。不知为何，我躺在床上，盯着天花板，可脑子里却是披头散发的往事。
这风，刮得人心惶惶的。
窗户成了哨子，拉着长长的笛音，犀利，尖锐，落在我的床上，我多想抓住它，把它扔出去，摔死它，可是我抓不住它，它太狡猾了，进入屋子，就散布在每一个角落里。
我躺在那里，总有不同的事情撞击着我。我像一个溺水的人，总想抓住一根稻草，可是我抓不住。我能抓住的，是一个在黑夜里清醒的人。
脑子里又飘荡着2008年的冬天，一个与我命运绑在一起的季节。在那个冬天的一个夜晚，我失眠了，我在那个不属于我的城市里，拦了一辆出租车，就钻进西安石油大学。这个学校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，尽管它在我生命里只存在过两天，可是却决定了我一生未来的走向。
那两天，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。我把脑子里储藏的知识都种在白纸上，惊喜，失落，伴随着每一行字，我的命运一颤一颤，在那个白天的两个多小时里打滚。可是到了夜晚，也和这个夜晚一样黑，风吹得比今夜还响，我盯着天花板，想着那个农家小院。
我再也不想回去了。我怕死了那种单调而机械的生活，一个人的一生，总是和一头牛对视。我从它湖水般的眼睛里，总觉得乡村的诗意不属于我。我渴望出走，比任何时候都迫切一些，我喜欢沿着黄昏的光，把这个城市装进脑袋里。谁想到呢？进城的理想实现后，我应该感觉到一种轻松才对，可是我脑子里装得最多的，还是黑夜。面对着它，我常常能找到自己丢失的身子。
我是个怪人，我居住在一座城里，最喜欢用节气和星子校对时间。我桌子上放着一本日历，分解着与我们有关的日子，有人在日子里结婚，有人在日子里出走。到了年关，这本日历不见了，一年也就不见了。那些风呢？就藏在挂历里。
母亲每次翻开日历，都会翻出一场风。她说，每一本日记，都藏着风雨呢？她听见五谷拔节的声音，可是我听不见。我跟她学会的一件事，就是学会了用星子辨认方向。
我被一场风刮到新疆的沙漠里。我和人一起进入沙漠，就迷了路，天黑下来，我们分不清方向。我靠着沙漠夜空里那些依稀可辨的星子，顺着它的方向，不停地走下去，我终于遇见了我们的旅游团。此刻，我感谢乡下的生活。
或许，这是唯一让我想起乡村好的时候，大部分时间，我都感到了乡村无聊的一种窒息。我喜欢繁华的城，那些灯火，让我觉得那么安好。摇摇摆摆的人间，都被灯火照亮了，黑夜，也不再那么深了。
每次归乡，才能遇见那些饱满的黑夜，向我们敞开。黑夜的肉身，是那么沉重；黑夜里的风，也那么重，落在我们身上，犹如刀割一样。我们习惯于在年关时回去，或者说，是寒风把我们押解回去的。我们回去的时候，正碰见我们的亲人，跪在神龛前，为我们祈祷。
或许，这场风，是一场心善的风，它洞晓了母亲的全部。把我赶回去的时候，从头到尾，我始终像个局外人。当我看见跪在地上的母亲虔诚的样子，我才感谢一场风，一场押送我回去的风。
文字：搜狐网 图片：站酷网
2023-04-22 13:45:52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