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学前,外婆在江北区工人文化宫做清洁工,每个月工钱 10 元。对于童养媳出身的外婆,这是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。有了这份工作,她跟外公吵架的时候,能声音很响地说话。每个月8号,外婆发工资,我们吃好午饭就等在弄堂口,远远看到外婆,就合唱“外婆外婆外外婆”,总是搞得她心慌意乱地跑向我们,一路又是挥手又是示意。示意什么呢?到了跟前我们才听清:“你们小点声,否则全宝记弄都知道我发工资了。”
我们每人从外婆手里领到一毛钱,拔腿就往“书店”赶。“书店”其实根本不能算书店,不过,对于我们孩子来说,这样一个有几百册小人书可以租看的小店铺,就像黄昏里挂起的一盏灯。
等我和表弟都上了学,姐姐就带着我们到书店去看真正的书了。可惜我们只能隔着玻璃橱柜看,营业员的态度也不怎么好,因为知道我们不是买得起书的人。好在天从人愿,姐姐的同学的姐姐和书店里一个营业员谈上了恋爱,于是每个星期天逢这个小伙子当班,我们就往书店跑。
我们簇拥着姐姐的同学进入书店,简直像过节一样。小伙子看到未来的小姨子,自然满脸堆笑。而如果小伙子的恋人肯带我们去,那大家就有鸡犬升天的感觉。不过,一般是头几分钟,小伙子会很热情地帮我们拿书。到他们聊得火热的时候,就不太搭理我们了。所以,我们得拼命赶在前几分钟提出各类要求,等到小伙子和大姐姐约好看电影的时间和地点,我们的好时光就差不多结束了。今天回想起来,那依然是最幸福的时光。偶尔从书页中抬头,看到恋爱中的男女,女的白衬衫,男的白衬衫,玻璃柜里的书也穿着白衬衫,你会觉得,天堂书店也不过如此。
20 世纪 70 年代,凭票供应《基度山伯爵》。一个亲戚从北京来,带了一套给我们,那套礼物的贵重程度可以从当晚的伙食看出来:杀了一只老母鸡,买了一条大黄鱼。
到了我们上中学的时候,《射雕英雄传》《笑傲江湖》《天龙八部》《冰川天女传》《萍踪侠影录》……全面取代了书包中的教科书,我们为这些武侠小说包上书皮,上书“语文练习三百题”。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,班上有很多男生开始学武功,表弟脚上绑着沙袋睡觉,说要不了多久,他就可以飞起来,不需要从正门出入学校。
《理想的冲突》风靡校园,标志着我们少年时代的结束,我们开始对西方思想和哲学感兴趣。“走向未来”丛书应运而生,但凡觉得自己有点深度的人,一定是看过这套丛书的。这样,理想被打败的时候,想起我们曾经在那么贫穷的年代那么用力地生活,就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往前走。
80 年代末,我离开宁波到上海读书。出版了 10 多本书后,我自己有时也会恍惚:我的写作是不是在内心深处,不断地想安慰当年那个如饥似渴的少年?我觉得,少年时代是我们最接近永恒的时刻,而今天,我们离永恒越来越远。